55受刑
计安初的态度让方如海越发的恼怒，“别以为你又宪帅撑腰便如此肆无忌惮，如今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断他的死因，要不然，小丫头，你可别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家主子早丢了你自己跑了，不过是个没用的弃子，要是乖乖听话还有你活路。”
计安初莫名：“验尸就是验尸，需要什么机会？我的结论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你我活人会撒谎，但是死人绝对不会，这道理，大人又不是孩童，不应该不懂。”
方如海跳脚：“计氏，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本官面前，轮不到你放肆！”
计安初无法理解方如海如此暴躁，却又非要她给出个啥不同结果的用意，不过基于本职工作的良好素质，她还是又耐心地解释道：“方大人对人体不了解的话，我再跟你解释一遍，他的征象和体征完全符合自缢者的指标，如果你需要最终的证据，我可以解剖给你看，但是意义不大，他此刻的肺部必然有大量气泡和肺叶点状出血，腰椎前韧带处的出血可以证明他上吊前还活着的绝对证据，基于他浑身上下干净得很，没有任何外力致伤的痕迹可以判断出他上吊出于自己的行为而不是他人暴力所致，所以他是自缢的。”
方如海皱眉道：“本官记得在之前有一宗胡发之案中有说，他当时索沟八字不交，差点被判是自缢，却是被人隔物勒死，难道他不会也是如此吗？”
计安初道：“隔物勒死需要将人抵押在硬物上身体必然有压痕，这些都是可以看得到的，此人浑身无痕，绝不会是这种死法。”
“难道不能是迷昏后再被杀？”方如海又道。
“被迷晕这种方式依然需要将人吊挂在绳索上，还是那句话，他身上没有任何拖拽的痕迹，就不可能是外力所为，大人，听话要听全，我说过他腰椎前韧带处有出血，这就是活着吊上去的，这种情况下没有其他任何伤痕就不存在外暴力上吊，只能是自缢。”
“那也有可能是被人威胁拿捏了要害，逼迫他自缢，也不是不可能的吧。”方如海身后有人道。
计安初看了他一眼：“这个我不是办案的无法给你答案，如果阁下是查案的，那应该是你来给出结果，而不是问我。”
对方一噎，登时有些脸色不好。
再无人说话，但是谁脸色都不太好，方如海始终带着狐疑的目光看着计安初，眯起眼：“姑娘始终说此人自缢，却是不肯说他乃是被杀，如此包庇杀人凶手，不肯给出线索，可知乃包庇之罪，本官岂能容你大放阙词。”
计安初觉得这些人简直是对她职业的侮辱：“智商这个东西虽说在每个人身上存在差别，但是理解力再差，我的话已经足够浅显易懂，如果你们不信，那么要我来又有什么意义？”
方如海终究是没有耐心跟这姑娘再磨盘子，冷冷一笑：“既然姑娘始终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瞒着不说实话，那也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气了，来人呐，给本官好好用刑，我就不信，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计安初这是头一回对自己这个身体所具有的诡异好处深感有益。
她始终还是不太懂方如海为何要对自己如此狠毒，那沾了盐水的鞭子，还有拶子，以及林林种种说不清的刑具往身上招呼的时候，计安初还能处之淡然的以一种旁观者的学者角度来观察这些人类残酷对待同类的各种工具的现实版表现。
她觉得挺叹为观止的，要不说人类，是一种对自己同类无比残忍的生物，再没有比之更独特的了。
纵观人类历史，古今中外，刑具的发明骇人听闻，这种发明基于对自己同类身体构造得无比了解，才能够创造出为了造成以最大化痛苦为目的的工具。
这种东西，中外古今，却是层出不穷，极为庞杂，对于这类东西造成的人体伤害，本就是计安初的专业研究方向之一，今日得幸能亲历一番，说起来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
计安初觉得以她对自己身体的感受，虽然是不疼，不过伤害还是存在的，当对方用烧红的铁钩穿透她两侧琵琶骨下的时候，血液流逝造成的休克终究是让她失去了意识。
当她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这个地方太黑暗，只发现自己还是被吊绑在木头架子上，铁钩穿着身体，身前地面上架着个大铁锅子上燃着火把，噼里啪啦的，但是在这吊挂满了刑具的房间，此刻没有人。
大约是觉得她这么个快断气的一个弱女子没有什么可以防备的，也无人关心她的死活。
她出于职业病的本能，琢磨了一下身体上的这些伤痕，如果此刻她真的成为一具尸体的话，那身上的伤痕最终化成白骨的时候，留下的痕迹真的挺可观的。
她用一种抽离而平和的心态研究自己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些动静。
等她抬头看的时候，恍惚间有人影晃动下，接着听到不知什么东西摔倒，然后有人走到跟前。
这人还挺熟，苏轻墨。
她平静的目光里能看到对方有些震惊的看着她，然后眼里闪烁过一抹不知道是后悔还是什么的复杂神色。
苏轻墨确实是看到计安初那一刹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对于这个从一开始论调古怪，却又带着京城计家身份的女子没什么好感，不单单只是因为此女总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无论是之前的那个爬床的计安初，还是如今对着一堆尸骨面不改色的，以他这种正统的教育制度下调教出来的忠诚侍卫来说，此女是不安分的，不知道羞耻的。
及至屡次秦肇昱为了她而改变初定下的决策而迟滞不去，这种反感就到达了顶峰。
他家主人是什么人，矜贵睿智，万中无一，却因为一个名声不太好，做贱籍生计的女子所勾引，这让他作为一个尽忠职守的侍卫绝对无法容忍。
他第一次对秦肇昱给出的指令阴奉阳违。
56终结
不过是迟了几步回城接应，也从屠老头那里知道人被抓进了牢房，但是苏轻墨觉得一个女子，不过吃几日牢饭，也好叫她吃些苦头，谁叫她那张嘴没个尊卑总是得罪人。
他并不情愿按着秦肇昱的吩咐，再把这个女人弄回主子身边，这样一个没有理法的女子，她本身的身份又太过敏感，会给主子带去无尽的麻烦。
在看到人之前他还在不情不愿，总琢磨着，便是拼着让主子埋怨，他也要想法子将人弄出去后别处安置，决不能往主子跟前送。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方如海这些人居然会对一个女孩子动如此大刑。
眼看着计安初气若游丝，浑身血污，那两处肩膀还森然插着两根钢筋铁钩，便是他作为受过严苛训练的禁卫统领护卫，时刻都以为主子牺牲为理念下培育出来的铁卫，也有一种恻然。
此女何辜，她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只因为被他主子带在身边，推到了台前做了回吸引火力的炮灰，也不至于这般折辱。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当真是瞧不起那些贪婪奸佞的小人。
他家主子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还北路清平天下，全力对付羌夏边患，委实是应该的，这些人尸位素餐多年，守着这要地却不顾北路千万百姓和普通士兵的安危，吃空饷，渎粮草，冒军功，把军政，哪一个不是该株连九族的大罪。
要惩治这些人，费尽了多少心力，牺牲了多少条性命，这里头百转千回，一直都追随着秦肇昱的苏轻墨是最了解的。
所以有时候主子行事狠辣些，牺牲几条无辜性命也不足为奇。
但是此刻面对计安初，他突然有些理解主子一次又一次的犹豫，这不该是一个女子所承受的事情，但是她今日会如此，却又是他们一手促成。
而若非他的迟疑，计安初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罪。
说起来苏轻墨到底还是这个时代多数男人的想法，家国天下的大事理应男人扛，没得让一个女人来承受的道理，同样，瞧不上是一回事，对一个女人百般折辱却是他看不上的手段。
所以这一刻，愧疚和怜悯超过了对此女的厌恶和不喜，他有些后悔自己的犹豫。
他的心情如何复杂，计安初是不知道的，不过在看到这个人出现在牢房的时候，她略有些意外，也没开口，只是平淡地看着这个人。
苏轻墨叫她这种波澜不惊的眼神看得越发的不安，他宁可对方苦求，辱骂，或者责怪，也好过面对这么一双平静无波，如水的秋眸下，那一种仿佛能够穿透他的皮相，看进他的肌骨中去的目光。
“你，你还好吗？”他听到自己问，问得非常愚蠢。
计安初挺镇定的回答：“双侧胸锁乳突肌下锁骨贯穿伤，不过呼吸还好应该没有伤及胸膜腔，十指粉碎性骨折，全身皮肤十分之八及皮下破损，铁片烙烫坏死处有七八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
苏轻墨愣愣的，有些不知道什么反应，只听计安初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苏轻墨吸了一口气，伸手想要去将她放下来：“我，我来救你。”
左右上下看了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下手，血肉模糊的身子如同吊挂着的一摊无力的肉，以他的经验，这伤极重。
“是王大人要你来救我的吗？”他低着头，耳边轻轻的声音吹进耳朵，仿佛在平静的心湖里投进了一块石头，溅起涟漪，让他不由得颤了颤。
他有些不敢去看那双眼睛，只低垂着头嗯了一声。
计安初咧嘴笑了下：“凭你一个人？”
苏轻墨手一顿，慢慢对上了想要回避的那双眼睛。
女子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被血污和凌乱的发丝遮掩成一片狼藉，可那双清凌凌的眼如同宁静广袤的湖水，广袤而通透：“我现在的身体从医学上来说，已经无法承受再多的颠簸，理论上你没机会将我从一个看守森严的地方带出去，所以不用再费劲了，既然已经得到你们要的，就赶紧办好你们的事情，走吧。”
苏轻墨愕然。
计安初可不在意他怎么想，她只是不通人情，也没有兴趣在政治上，但是这不代表她不够聪明。
相反，她极其聪慧。
这个“王大人”顶着一张假脸以提刑官员的名义堂皇得出现，却从来都没有真正在破案勘察上用心，她那么多年法医生涯，查案子的官什么作为她还是了解的。
王大人心思压根就不在这上头，所以面对秦肇昱对待宋缭案子的态度，她也没有多失望。
紧接着兵情紧急，王大人失踪，方如海狗急跳墙地死盯着要她从一具新鲜尸体上非要找出线索，综合那么多因素来看，这个王大人一早就在筹谋什么东西且终于成功了，她则成了转移视线的炮灰。
她对这些并不在意，唯一遗憾的是宋缭的案子，终究是没有能够完美结局，这也让她领悟到，这个世界到底和她原来的不一样，所谓律法公平，在这里，远不及旁的重要。
她能读出苏轻墨看到她此刻惨状眼里流露的那种怜悯，她不痛不痒，不需要这种感情。
只盼和这些人再无交集。
“你回去可以带句话给大人，也算是我们彼此共事的临别赠言，人们常说公平正义，但是很多人的生活世界里没有这些，尤其是在生存远比它更重要的时候，所以这些话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品。但是对于执法者来说，公平正义是必须品，他们无法讲究，我们要帮他们去讲究。”
计安初清冷冷的看着苏轻墨：“如果他还有兴趣继续扮演执法者的角色的话，希望他能记住这些话。”
……
仁熙二十八年初春，八部乱后第三日，提刑衙门大牢突起大火，灭后有人见独一牢房内，有一具吊挂在木架上的女焦尸。
铁钩贯肩，双手拶断，为生前拷打受刑所致。
无人查其来历，匆忙下葬。
燕京北路巍州八部乱，十五日后平定，原八部首领枭首，其弟接任，与大胤修好，遣使来朝，同月底，通进银台司进宰辅政事堂一份密信，第二日朝廷遣御史台监察直秘阁学士章趸为巡防使巡检燕西北路，兼提点刑狱，经略安抚莱州，巍州等诸州县。
同年五月初，燕京北路军政大员被押解进京待审，一干证据确凿，斩，流，涉及数十人，一时北路震动。
随有莱州吏役张旭，携状于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喊冤，翻出年前莱州多人连环杀人案，狱司大理寺及刑部法司奉上喻，重新审理，覆盆之冤，终得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