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膜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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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0/3 19:58:00

01

一大早,不知父亲去了哪儿。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我们还在睡觉,就听到大门嘎吱一下,紧接着咕咚一声。待我们起床,父亲的房间门开着,人不在家。我和母亲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做好早饭,等了一会儿,父亲才回来。他跟鼓捣了好庄稼似的,胡子脸带着丰收的喜悦。吃罢饭,人又从家里消失。

为了两个孩子上学,哥哥在县城买下一套房子。父亲跟母亲,因此进了城。可哥哥和嫂子为了挣钱还房款,不能留在一家老小身边。于是,哥哥吆喝我从武汉回来,帮他照看一段时间家里。父亲的神秘行为,令我不安。

进了城,不像在老家,没活干,父亲好像有点心慌,老爱坐着抽烟。他患有胸膜炎,医生不让抽的,他边抽边咳,到处掉烟灰。这个时候,我批评起来,这东西尽量不碰,你也像别人家一样打打太极拳,跳跳广场舞,要么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练练也行。父亲一声不作,手一颤,烟灰掉得更厉害。他急忙用手在地上抓,弄不起来,用脚一跐,地面成了花脸,他整个人不知所措。

有时候,父亲还会盯着从老家带来的锄头、挖镢,长长地叹气,一直发呆。

我想回去。好几次,父亲这么说。

我说,你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老家的地种不了了,我们都在这里,你回去干啥?

父亲在老家的那个偏僻的山沟生活了大半辈子,到老了离开,回不去。他闷了,实在闲不住。有一天下午,我在街上撞见他在垃圾桶跟前寻觅,顿时脸红。回到家,我推开他的房间玻璃窗,发现阳台全堆放着脏衣服和木板、木条。你拣这些玩意儿做什么?以我的审美观,阳台养几盆花更有雅趣。父亲当时像个孩子,低着头搓手。我又注意到,阳台的角落有一只半成品的小椅凳。我小时候,父亲给我做过一只这样的椅凳:四条圆腿撑起一个长方形的椅面,弧形的靠背像小梯子,高举着顶端两头上翘的一根木块。小椅凳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我不禁心头一热。可如今它放在新楼里,总感觉具有穿越剧的意味。我说,真的已经用不上,你好好歇着,身体搞好就行。几天后,阳台干干净净。真不知父亲又在干吗。

父亲每次从外面回来时,头和肩膀上都是灰。他的孙子孙女根本不到他的跟前。他笑着叫他们,来,我抱抱。孙子扭头就跑。孙女站着不动。母亲边给他拍打身上的灰,边埋怨,你是不是钻灰窝了?父亲闪动着胡茬,眼睛里好像装满故事,神采四溢。

两个孩子早上七点半上学,下午四点五十放学。这天,趁孩子在学校,父亲把母亲也叫了出去。父亲母亲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不放心,追在后面。

从家到河边大约需要十几分钟。父亲母亲一前一后,缓缓地穿过街道,走向河边。这儿有百把亩地,弯弯的,像个大月亮,依偎着河。我听说整个面积已被一个地产商买下,准备新建一个景观小区。只是新建设还没有动工,目前有的地方被居民种着菜,有的地方一片荒芜。父亲和母亲在河边的一块空地上驻步。

空地上,有一个杂货堆上面,盖了一块白塑料布。他们把白塑料布揭开,里面是铁皮、一把半成品小椅凳和木板、木条。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东西一定是父亲从家里搬来的,或从建筑工地捡来的。在这个杂货堆的旁边,八根木桩栽在地上,围成一个正方形。父亲打量了几番杂货堆和木桩,迅速拽起一块木板。他把木板竖在一根木桩前,比一比,对齐。母亲扶住木板后,父亲则从一只小木箱拿出锤子和铁钉,梆梆钉起来。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我站在旁边,惊愕了。

母亲说:你来干啥?

我说:看看。

母亲说:你看出了什么名堂?你爸在盖房子。

我说:不是有新楼房住嘛,在这儿用废东西盖房子?为什么?

母亲说:我哪晓得。

我感到好笑,说:真是背着石头上山,多此一举。人家早晚会动工,白费力气!

父亲抬头看看我,表情羞涩。他好像获得了充足的理由,瞬间,语气恢复了年轻时的坚硬和果断:那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这你不管。

一块木板,不到十分钟,固定在了两根木桩上。父亲又拽了一块木板,接着钉。他半蹲在地上,弯着腰,如柴的手充满力度,每抡一锤,铁钉直朝木桩里面钻。我站在那儿,愣愣的,被父亲的干劲感染。尽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愿意帮忙。在他快要钉完一块木板的时候,我拿起另一块木板放到他的身边。

父亲有点意外,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他吭哧吭哧钉了三个多小时。中午,我回去做熟饭,又跑来叫他和母亲。可为了赶工,他没有回去吃,母亲只好陪着挨饿。一连钉了二十多块木板后,木桩全部围完。父亲又朝顶面钉了六根结实的木条,苫上木板。一天工夫就这样过去了,而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已见雏形。

02

第二天,父亲找来麻绳和铁丝,把铁皮固定在小木屋的外墙和房顶。这样防止下雨了漏水、溅水,父亲说。父亲给屋子上好铁皮,再从外面沿着墙根挖出一条水道。防止屋里过水,父亲又说。在父亲把半品小椅凳朝屋里搬的时候,他觉得还差一扇门。

为了做好门,还需要一块大木板。第三天上午,父亲出去找木板,我在屋里写字。半晌,他回来说腰疼,让母亲给他揉揉。母亲问咋弄的?原来父亲在建筑工地找到了一块别人不要的好木板,他看看能做成门就扛在肩上。由于木板太重,半路上,他的身子晃一下,把腰给闪了。他坚持把木板扛到河边的小屋前,腰已疼得直不起来。

母亲的手法不管用,只会更疼。医院看看。

父亲住院期间,我每天去看望他。有时,我提去排骨炖汤;有时,两个孩子放学了,我也会带上他们。爷爷,你生病了?男孩偎在父亲的床头。爷爷,你还疼不疼?女孩跟在哥哥的后边。两个孩子双胞胎,四岁半,读幼儿园中班。父亲的眼里一片温热,连连点头,真乖,真乖,爷爷好着。爷爷被大怪物咬了,糖,给您一颗,甜。女孩伸长手臂,递去一颗我买的牛奶糖。爷爷,我也给你一颗。吃了不疼。男孩看看妹妹,也伸出手。父亲呵呵笑起来,好咧,好咧。

03

父亲休息了一个星期,又走向河边。这次,他看见木板有点胆怯,显得小心翼翼。他把木板截成门大小,用刨子推光滑,就是门了。父亲拿着铁钉装门的时候,我和母亲都给他帮忙。我望着他认真的样子,以为他还是很久以前那个让我敬佩的农村“百事通”。门装好了,父亲把剩余的木条截成柴火放进屋里,隔天又买了锁。

冬天来临的时候,父亲的小屋彻底完工。他不仅买了烧水炉,还紧挨着屋搭了一个柴棚。收拾好屋里屋外,在附近的地边、树林捡些干树枝放进柴棚,小屋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农村的家。

父亲天天朝河边的小屋跑。他每天早上出门,到了中午一直不回来,我就去河边叫他。

远远地看,小屋黑乎乎的,毛绒绒的,就像一个鸟巢。待走近,只觉得就是一个被时光抛弃的茅窝,又土又旧。只是弥漫的乡间气息,让我为之颤抖。父亲在这里摇摆身影,脸色红润。他站在门前朝远处望一望,就把烧水炉从屋里提出来,在底部装好柴,再把装满水的水壶放上面,点燃。火着了,他蹲着不断地朝里面喂柴。有时烟子跑出来,熏得他睁不开眼。他就站起来躲躲脚,骂一句脏话。水烧开了,倒进开水瓶,灭掉火,就开始做木活。他主要是做椅凳、小板凳。只见他一会儿拿着锯截小木板,一会儿拿铁锤朝木腿砸钉。忙一阵子,就坐在门口歇一歇。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他打两个盹儿。

逢阴天太冷,父亲就在小屋里烤火。

炉火熊熊燃烧,耀亮黑屋子。父亲坐在旁边,翘起二郎腿,哼几句京剧。哼着哼着,好像年轻了四十几岁,还是一个小青年,站在生产队的舞台上,他是堂堂正正的李玉和。身板烤暖和了,手臂也格外活泛,就摆出几个动作。直到一阵风撞进屋,吹歪火苗,燎到他的络腮胡,才收场。从往事返回现实,就像从空中跌到地面,重重一摔。我从门外注意到他失落的表情,直吐气。

有时母亲也会来。父亲的行动,大概影响了她。小屋跟前的荒地,已被她挖开几坨,种了菠菜、萝卜、芫荽和葱、蒜。菜们似乎在比赛生长,怕自己的节奏慢了被别的小伙伴嗤笑,个个肥头大耳。母亲薅两只萝卜,剜一把菠菜、两株芫荽、五根葱、三棵蒜,全装进一个袋子里,提到小屋子的火炉边,坐着择。父亲伸手帮忙。边择,两人说起话来。

也不知道老家的地荒成啥样了。

那你管得了?几块都给别人了。

老家还有两棵好核桃树,我舍不得。

舍不得又咋样儿?

沟里走了好几个和我同龄的人,我一想起来,心里都麻。

想那干啥?人都会走。

我啥时走了还想回我们那个地方。

谁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有时说话投机,有时说着说着又拌嘴。菜择完了,意犹未尽,各自依然坐着,默然不语。只要被我碰见,发问一句,他们的话又多起来。

在星期天,孩子撵路。他们只要见父亲开门,就知道他要到河边,产生极大的兴趣。孩子跟着父亲来了,喜欢屋前屋后追逐着玩耍。孩子还喜欢捉虫子,时而跑到河跟前玩水。这太危险,我跟母亲便追来。我们追着孩子在小屋外面跑,父亲在屋里烧了一炉大火。两个小红薯,埋在炉中的火炭中间。等熟了,父亲就喊两个孩子去吃。孩子吃完,出来继续疯跑。边跑边笑,爸妈不在身边没关系。童年就是快乐的。

一切又成了乡下生活。

04

父亲在河边造了一间小屋这件事,被小区里的一些邻居看在眼里。有的老头专门跑来参观,跟父亲聊天。父亲把自己做的凳子摆一圈,热情地招待。有几个老婆婆在河边莳弄菜地,冻手了,也会跑来坐坐,闲扯几句。大伙儿一扯,都是搬进城的乡村人,并且老家相隔不远,格外亲切。屋子不大,有八个平方左右。围一屋子人,越聊越热和。这个时候,父亲非常有成就感。他坐在火炉边跟他们排话,红光满面。

城里啥都方便,可不知咋的,我待这儿心里着急。有个胖婆婆皱眉苦脸,似乎心里有万种委屈。

应该是没住惯。父亲分析着。

车多了太聒耳朵,还是咱村里清静。有个大鼻子老头谈起自己的感受,不住地摇晃脑袋。

儿子家爱干净,连吐个唾沫也小心。有个长脸婆婆若有所思。

咱们跟年轻人不一样。父亲瞄了旁边的我一眼,一副深有体会的样子。

真想回,总觉得在这儿自己是个无用的人。有个驼背老头发出这个感叹。

唉,都别说些淡话,在这儿吃吃玩玩,有啥不好?有个眉头长痣的婆婆想法跟别人不一样。

要不,我们打打牌,消磨个时间。有个小个子的老头提出这个建议。

我看,还不如搞个节目。长痣的婆婆接话。

啥节目?吹、拉、唱?大鼻子老头接话。

唱,好呀。胖婆婆清清嗓子,哼出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当李玉和的机会来了,父亲赶紧接着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帐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分忧愁

长痣的婆婆当了李奶奶:

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

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

几次要谈我口难张

……

一群人一起回到年轻的时候,精神百倍。我来叫父亲,碰到这种情况,瞠目结舌。母亲见我和父亲很久不回去,就也来了。母亲年轻时在戏台上是李铁梅。她跃跃欲试,想练练嗓,当她注意到胖婆婆是李铁梅,噘噘嘴,一脸酸意。我呵呵一笑。母亲也笑了。

日子慢起来。

05

自从父亲有了河边那座小屋的生活,他总是早上很早出门,中午到了点不回家。我得天天跑去河边叫他。叫多了也会烦,但仍然坚持着。最让我脑壳疼的是,有时根本叫不回来。他要在河边待一天,饿了就喝几口水,吃几根烟。

我欲哭无泪,真想摧毁这间屋子。在我的眼里,它就是危房。

天气越来越冷,气温降到零下5摄氏度,下起了大雪。一夜,地上的积雪,堆了一尺多厚。路封了,公交停运,幼儿园停课。早上,父亲起床看看外面,提着水壶走在门口。我明白他又要去河边,就说,路太滑,最好别去。父亲说,没事,我拄个棍子。他返回自己的房间,找出一根竹棍。

父亲打开门要出去,我追上前说,家里真的就装不下您?漂亮的楼房不住,那间黑屋子舒服?

父亲还是走了。

我有点绝望,气冲冲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是怕他摔跤。老人的骨头脆,万一摔了,不是小事。二是我真想把那间小屋扒了。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不但街上的路太滑,河边根本没有路。河水好像上冻了,白茫茫的。一片莹白,铺满河岸。小屋在大雪中,也穿了白棉袄,戴了白帽子。河边只是一个白色的世界。

父亲手中的棍子朝前移一下,双脚跟着挪一步。雪地上,只留下了我们一大一小的几串脚印。

此刻,大雪仍然下着。飞舞的雪花落下来,正在把我们变成雪人。父亲每前进一步,都好像在经历着巨大的考验,太吃力。这是何苦?我走在他的后面,寒气直朝脖子里钻,不禁打起寒颤。但有一种无名的火气仍然在我的心中燃烧。我计划着,这种天气该怎么扒屋?也许扒了,他才死心。

父亲穿着大头靴,脚步迟钝。有一刻,他的一只脚没有踩稳,朝前一滑,差点摔倒。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不要紧,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走在河边,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菜地,哪里是路,只能瞄准小屋,朝前走。我走着走着,站住脚步。父亲迎着风雪,迈着大步,已经走到小屋前。他昂着头,背影结实。我看着这一幕,突然感觉父亲与小屋是合二为一的。他回头望一望,开门进屋。刹那间,我的心里一片柔软。

当我站在小屋前,要扒它的一万个念头,都被冰雪冻结。

06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河边来了几个人。

那几个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脸胖乎乎的,肚子圆滚滚的,头上像抹了油一样光滑。他们背着手,到处看看,对所有种菜的居民说要动工。人们一片哗然,赶忙在菜地里又割又薅。父亲更是夜不能寐。这可怎么办?他望着自己的小屋,束手无策。

又过了几天,来了两台挖掘机和一群戴安全帽的人。挖掘机开始作业,菜地一点一点的被毁。父亲以乞求的眼神望着施工人员,说能不能保住我的这间屋子?

这破房子有什么用?

对我很重要。

那也不行。

可能性几乎没有。施工人员让父亲把有用的东西搬走,屋要扒。父亲没有行动。他怎么行动呢?自己亲手建的,下不了手。你不扒,我们扒。一个施工人员说。你们别扒!父亲失魂落魄的。

其中一位施工人员掏出打火机,直接点燃柴棚。几把软柴立刻着了。火苗飞起来,迅速扩散。接着,硬柴也着起来。柴棚里发出叭叭的声音,就像骨头断裂,有人在哭。父亲见状,急忙朝跟前扑。他要去救火,两个施工人员,急忙拽住他的胳膊。

很快,柴棚被大火包围。火势冲击着小屋。不一会儿,火舌破墙而入,窜进去,寸寸燃烧。火在哭。父亲的眼泪落下来。不到十分钟,小屋成了一片火海。父亲几乎情绪失控,变得像老虎似的,发出一声怒吼,暴发浑身的力量,挣脱施工人员,朝火里扑去。

父亲架着火龙,好像要飞起来。我去拉父亲的时候,突然发现,这座小屋面朝老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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