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眩目的白光——微启的眼帘又眯上了。待到再睁开时，仍是一片雪亮的白：白的窗帘，白的粉壁，白的床单，白的天使......是的，不错，昨天才住到这里来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中年女医生诡秘地向身边年轻护士说的话。声音极小，显然怕我听到，可病人的敏感却使我的感官特灵起来。不知是口形之于视觉，还是声音之于听觉，她压低声音的那句极轻却又极重的话，却轰得我浑身一震：“都到这种程度了，还用看？”到什么程度了，就不用看了？扭头看妻，妻已别过脸去，肩头在压抑地耸动。
究竟患的什么病？不用说，我已猜出了几分。
不过，要等主任医师林大夫回来，才能最后确诊。他到省城开病理研讨会去了，后天早上才能返院。吉凶祸福将由他最后裁定。
静静地躺着，也静静地想着。从前，对哲学、文学、心理学，都曾经入迷地探索过，但对生死这个人生重大课题，却还从未涉及到，现在突然摆在了面前，切近的，也许是遥远的。
半个世纪的征程，一路风雨，一路跋涉，但在如虹的希望的蛊惑下，一直劈荆斩棘，向前奔去，着魔似的。而现在，那个不见其形却知其在的被称作“大限”的，或许要不容置辩地行使它一次性的绝对权威，真的限你前行了。这怎么可以，又怎么不可以呢？
从前，曾读过《白头吟》《葬花词》之类伤感文字，那种慨叹人生如梦的失落与无奈，也许会使一些多愁善感的诗人怆然涕下，可我情绪的琴弦大概总是绷得过紧吧，竟未拨出半个伤感的音符，只不过觉得“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前路何须问休咎，欲放舟时即放舟。过去，除了自顾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之外，对未来往往听之任之，随它去，无怨于生，也无怖于死。不是吗？人从自然来，再回到自然去，这本是天经地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忧也罢，惧也罢，都无济于事。造化有情却无情，人又何必作茧自缚，自寻烦恼呢？“能胜己者成，善匿己者明”，战胜自我，尤其战胜自我的消极情绪，必将永远活得轻松，活得潇洒，活得无忧无虑。
移目挂着泪痕假寐的妻，不禁摇头笑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怎么会呢？生既同床，死亦同穴，虽然不过迟早的事。只不过，要是中途有一人提前离席，那就太不够意思了。尽管人生过半，已算不上英年早逝了，但自己生性喜欢热闹，怎耐得了天国的寂寞？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过一介书生，伟人又将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也要抛亲别友，去国离乡，无奈地驾鹤西去吗。我不信宗教，但宗教却能使人唱着悠悠的圣歌，迈着曼曼的舞步，走完人生的历程而无怨无悔。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青的山，绿的水，蓝的天，白的云；葱翠的田野，恬静的乡村，喧嚣的城市，奔忙的人群；还有天伦之乐，夫妻之爱，朋友之情……生活多么美好，多么迷人；好不令人挚爱，令人眷恋。可是，三毛、顾城，他们为什么要断然远离这一切呢？他们曾用生花的妙笔描绘过绚丽的世界，剖析过缤纷的人生，却终于没能战胜自我，而走向了对生命的否定。
还是泰戈尔，他深情地赞美：“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还有艾青的《吹号者》，他笔下那个年轻的小号手，牺牲在冲锋的战场上，手中那把锃亮的铜号，映着进*的马蹄，也映着他青春的恬静的脸。何等静美，又何等壮美啊！
可是，人们为什么要把生死这一客观存在于宇宙间的自然现象，想象或描绘得那么伤感，那么恐怖呢？难道就不晓得忧虑过多也会早逝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才是真正的潇洒。既知是不可逆转的事，大可不必去管它。还是多想想当前要做些什么，以及将来给你挚爱的这个美好世界留下点什么吧。时不我与，只争朝夕。
当第二个黎明平静地到来时，单位总务科长早早地来看我了。望着他紧锁的双眉，不知为什么，我竟又习惯地诙谐了两句：“老王啊！可能要劳你操办一次丧事哟，这里离火葬厂比咱那里还近呢。”谁知他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却找不到半个词儿。
正在这时，轻盈素雅的女护士领着一个戴眼镜的学者模样的大夫，走到了我的床前，并介绍说：“这是林主任，刚回来就看了你的病历……”我想欠起身来，他用手势制止了我，示意护士按他指的位置，在我的右肋下打了一针麻药，然后从针盘里拿起一支安着针头的空针管子，从肋缝间轻轻刺了进去。瞬间，针管里出现了一段嫩*晶莹的液体。他抽出针来看了看说：“胸膜炎，没事的。因是肺底积液，所以把右边的肺叶向上挤缩了一些，需要抽液治疗，完全可以治愈。”
大家释然，妻子粲然，我也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场有惊无险的悲喜剧，使我懂得了如何善待生命。